前幾天看了「螢火蟲之墓」。朋友是位宮崎駿迷,之前也在他的推薦下看了「神隱少女」、「霍爾的移動城堡」,一直到上個星期才有幸看了傳說中的「螢火蟲之墓」,會談這部片,主因是此片的故事背景很像我的童年生活,再加上朋友多次推薦,劇中一幕幕讓人熱淚盈眶的情節開啟了我封鎖多年的記憶。十歲前我的童年就像劇中的誠田和節子一樣,過著有一餐沒一餐、恐懼、三不五時須躲藏於防空洞的生活,除了我沒有遇到壞心眼的親戚以及沒有被餓死以外,其他情節都很像。
    當時的緬甸邊界終年戰火不斷,尤其較偏遠山區的村落,除了無法溫飽外,還常會有妻離子散的情況出現。我住的村莊「帕鵬」就是如此。逃難、飢餓和恐懼是我童年的玩伴,槍彈雨林更是「帕鵬」這地區常上演的實境劇。記得到台灣後有次同學問我:「我們小時候都玩芭比娃娃,你們那邊也有嗎?」我在心裡回答,我小時候只看過槍、砲,只聽過槍砲聲、狗吠聲、痛哭聲,沒聽過什麼叫芭比的。
    因為戰爭,我和母親從小就寄宿於外婆家(外公當年跟隨國軍出戰到緬甸,後來不幸戰死,家人為了生存只好一直躲在緬甸軍管不到的深山村落,過著被世人遺忘的生活),爸爸這一邊也是在戰爭下逃難到緬甸的一族,但爸爸因為是緬甸軍眼中的叛軍-張家兵的一員,雖然奶奶住城裡,但因局勢不穩且怕連累到奶奶,兩家人之間甚少連繫,甚至是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。
    在「帕鵬」,有張家兵會保護我們老百姓,緬甸軍對我們來說只有惡夢;對他們最深的印象是每當緬甸軍來,我們的家就要被翻過來一遍,他們會用鐵條插入地底,到處亂絞,因為有些人會把貴重物品埋在地底,一被找到就被沒收。搶奪、濫殺無辜是他們的專利,只要聽到他們的名字沒有一人能免於恐懼。
    戰爭讓我過了七年多沒有父親的生活 (爸爸在媽咪懷我三個月時就出戰,一去就是七年半),戰爭更讓我們家破人亡。外公死於戰爭,大舅死於戰爭,二位姨丈一個被緬甸軍活活打死,一個被緬軍用塑膠袋活活悶死(因為姨丈擔任張家兵電報官被抓到),叔叔也死於地雷,媽媽則因為遭遇種種家變,患了嚴重的癲癇症。在這裡無論晝夜,只要狗不停吠,村裡的男人(除了老人小孩外)就得躲到深山,有時一躲就是五天、十天,甚至若緬甸軍不撤,這些男人就得一直躲下去,因為若被緬甸軍抓到,幸運一點只是當個挑扶,倒霉的話你就是第一個死的人(挑扶得走在最前面,有地雷你就是第一位捐驅者),只要戰爭不結束,歸期就遙遙無期。有些人雖然有幸回得了家,但卻被折磨得體無完膚,被活活打死的也不勝枚舉。您一定會好奇那樣的地方靠什麼維生呢?種罌粟花是那裡主要的經濟來源,貧困讓人們顧不了那是不是害人的作物,溫飽才是大家最在意的事。在幾次戰事後,緬甸軍派了好多軍機裝載著藥水每天於罌粟花農地上來回噴灑,你再種,他們就再派軍機來灑,現在已經沒人敢種了,那時我們這些小孩沒看過飛機還覺得有趣,常追著飛機看,大人可就笑不出來了,因那一年可能又要餓肚子了。
    有時還挺懷念那段童年時光的,問我為什麼呢?不是很苦嗎?是呀!是很苦,就因為苦,所以每天才會過得那麼充實;那裡的人們家家都得自行耕耘,沒有地沒有家畜可以自足的人,就靠幫別人耕種維生。無論小孩大人,在這裡的人,每一位都是踏踏實實過活的人,誰也不敢想還有沒有明天。小時候的我還挺喜歡跟著長輩們到山上播種、收割。即便每天都吃山薯飯或是玉米飯(因為糧食不足,而以玉米和稻米驂拌而食)也能吃得津津有味,環境所逼也就沒有機會想苦不苦了。
    至於我後來又如何逃離戰區呢?記得在我七歲那一年,媽咪的癲癇症發作得很厲害,幾乎到了危急的狀態。在親戚們互相協助下,大家湊了些錢,讓家中唯一逃過當兵的小舅從山路跑到泰國邊境尋找爸爸。舅舅花了一個多月才找到也在生病的爸爸。在小舅的苦苦哀求下張家兵才肯放爸爸回來團聚。但當時的“帕鵬”仍然戰事不斷,爸爸並無法長住,他想去投靠奶奶又怕連累家人,又苦於沒有身份,只好隱姓埋名東住幾天,西住幾天。雖然回到緬甸,但仍與我們相隔兩地。或許因為太早熟,更因為媽媽的病被很多人認為是神經病,讓我對爸爸有一份莫名的怨恨,雖然知道他也是千百個不願意,但尚小的我就是無法原諒他,一直到快10歲才第一次叫爸爸。
    1991年的某一天,家裡收到了徵兵單,也就是家裡唯一的哥哥要被派去當兵,除了平日的躲緬甸軍外,有男孩的家庭還得擔心兒子要被派去參與張家兵作戰,雖然他們是保護我們的軍團,但因為很多人一去不回,這種不知何年才能再見的別離之痛,大家都希望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。收到兵單是不能抗拒的,通常在收到兵單後的第二個星期都得準時去兵部報到,即便你抗旨,軍隊也會派人來家裡帶人。那一年只能用苦不堪言來形容當時的生活,因為我們家為戰爭而死的人實在太多了,過怕了那樣悲歡離合的生活。在小舅們的安排下,白天我們正常過活,到了晚上就悄悄地開始打包,記得離開戰區的那一晚,還不到12點吧,我們這群小孩就被大人叫起來,帶著半閉半睜的眼睛被推上了舅舅家的牛車,一家六口擠在二輛牛車裡,搖呀搖的穿過一座山又一座山,黑暗的大地讓人看不清離家有多遠,為了怕追兵只好不停的趕路,日以繼夜地趕,直到離家遠到追兵一時半刻追不上的地段,才敢停下來燒飯吃。因為緬甸地廣,而我們“帕鵬”又處深山,從“帕鵬”到有緬甸軍住的小城市“猛約”,以牛車的速度,再快也得用上二~三天。初到“猛約”時,因為沒有身份,只能借住在華人家裡,但因為每到夜晚警察會上門臨檢,這時又得想盡辦法躲藏,白天也不敢外出,因為怕連累人家,不停換地方,這樣的日子不曉得過了幾個月才在好心人士協助下,讓媽媽拿到難民證以便通行,這時我們才敢去城市找爸爸(爸爸那時在城市任教)。因為沒有身份,而緬甸的華語學校又因政局問題三不五時就得關閉,於是在爸爸失去工作的情況下,一家人老是過著遷移的生活,古時有孟母三遷,我們這一家已經不知有過幾遷了。一直到1995年,在親戚的介紹下,爸爸才找到了較穩定的教師工作,一家人才終於不用再次搬家。雖然住的是別人的房子,但不用搬來搬去亦算是種幸福吧。
    這些往事在緬甸時因為政治因素,那怕親近如鄰居也沒有一人知道,在台灣因為自卑更是不敢提起,這塊石頭壓在心底多年,只有在壓力大時才會再次出現於惡夢中。或許有朋友會說我:真會編,都民國幾年了那會有這種事?(很多緬甸朋友就曾如此懷疑過),我也多麼希望這只是別人的故事,或只是我編造出來的故事,我也想自我否定這一切,但不幸的是,它卻讓我遇到了,而且還像個背後靈似的依附於我的記憶中,揮之不去。
    以前想來台灣的最主要原因是希望能多讀點書,多賺點錢,希望有一天能帶媽咪出國治病,因為媽咪的病在家是個不定時炸彈,癲癇症這種病隨時都有可能發作,嚴重時甚至會危害生命。我有個妹妹雖然已經十七、八歳了,但個性和智力卻跟十二、三歲的小朋友一樣。我們都在猜一定是當年他在不滿一歲時,常因為媽咪發病而被摔傷,記得那時還住"帕鵬",有時看媽媽挺健康的,但常會無預警的突然失去意識,抱在手裡的妹妹就這樣從媽媽的懷裡摔到那乾涸的泥巴地上。妹妹常被摔得東一塊青西一塊紫的,不給媽媽抱她又想抱。媽媽也常因為病情發作燙傷自己,割傷自己。看她那麼痛苦,在緬甸又無藥可醫,為了家人,姐姐至今雖已三十歲了仍不敢結婚,妹妹又無法獨自生活,哥哥也因為家計問題很小就得外出打工。為了擺脫貧窮與這尷尬的身份,1996年國中還沒畢業,我就悄悄跑去報考台灣招生考試,因為聽說回來台灣讀書並六年不出境就可以申請歸化台灣。經過二階段的考試,很幸運的我被錄取了;而家人為了我,到處借錢(因為以前我們住的“帕鵬”沒有人有戶口這種東西,當然也沒有出身證,更沒有身份證。雖然後來有幸搬到城市住,但因為爸爸的背景,在申請緬甸身份時一直遭到刁難,政府只給爸爸媽媽難民證,而我們姐妹卻只能領學生證)像我們這樣的身份是無法出國的,要出國就得比別人花費更多,在親戚的介紹下花了很多錢請仲介買通官員,才弄到護照。其間一度因為官員想吃錢說我未滿十八歲不能出國,最後連生日都報大近三歳才出得了國門。
    到台灣後因為沒有錢,聽到有學長可以幫忙延先不用繳稅的護照,於是傻傻的我就請人託學長幫忙延,前後兩次以五千塊的代價讓我的護照再次陷入險境,一直到那位學長被起訴時才知道他延的是蓋假章,之後因為罰款太重已經無力負擔,只好一再犯險。就這樣不孝的我讓家人為我欠了一身債,揹著全家人的幻想和期望,我獨自生活在曾以為是天堂的台灣。  
    到台後的生活,並不如預期,除了得努力追趕功課外,還得苦惱生計問題。或許就是這樣的身份、處境讓很多不認識我們的人過度好奇、過度關注,在政府部門我們似乎也不怎麼受歡迎。但對於政府的關心和資助,我們僑生都是感激於心的,只是生活和大局常常是顧得了此,顧不了彼。我也知道我們僑生常為了生計、課業問題休學,別人會對我們大小眼也不是沒有原因的,唉!這種問題就好比古人常說的“人情冷暖,世態炎涼 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”吧。我本人生性不服輸,有一次被生輔組的老師訓說我們僑生都不長進,只會休學時,我雖然很不服氣老師的一概而論,但也立誓要做給全校的師生看,我們僑生不是只會製造問題,認真努力的人也大有人在,於是除了努力工讀外,也更認真學習,當我在領取獎狀和獎學金時,看到老師們鼓勵的眼神,內心的喜悅比中樂透還樂。雖然只是小事,但只要能改變人們對僑生的看法,自己的辛苦也就不算什麼了。
    當然,在台灣還有比我更棒的僑生學長姐、學弟妹,像我們學校五專畢業後自行考上台科的僑生也很多,但因為壞事傳千里,人們也常常只對較鮮明的事給予較多的關注,當那些因為生計而撐不下去的僑生們因為打工而至休學的事出現時,一但傳開來,人們也就不記得其他同學的努力了。這也是我們僑生最可悲之處吧!
    最慚愧的是,這一愰竟已過了十年。當初的夢想仍然是夢想,當初的願望一個也未曾實現。如今父親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,母親也仍然受著病魔的折騰,而自己不但無法為家人解困,甚至有家歸不得,還讓年邁的父母為自己提心吊瞻,真怕那天當自己真正有能力照顧父母時,卻已是"樹欲靜而風不止、子欲養而親不待"了。
                 琴芳寫於永和居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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