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與父親不相見已經十二年餘了,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嚴容。在我的印象中,父親是不苟言笑的。

清風繫不住流雲,流雲抓不住歲月,歲月掬不住容顏。

家父姓段,名紹元,字鳳翔,雲南騰衝縣人。他現在已逾古稀之年,他出身於一個書香門第,年少時恰逢國共內戰,接踵而至的是中共赤化大陸,滇籍國軍素對中共深惡痛絕之,因不齒其暴政,紛紛揭竿而起。

是時年輕力壯,風華鼎盛的父親,雖方「束髮」之年,卻已玉樹臨風、身材魁梧,宛如黑色浮雕的濃眉下,嵌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,眉宇之間英氣逼人。

從小歡聽岳飛故事的父親,目睹國難當頭,烽火連年,便毅然投筆從戎,參加由深孚眾望的李彌將軍,所率領的反共救國軍,後因彈盡糧絕,且失去中央政府之奧援,父親便隨該孤軍顛沛流離到充滿烏煙障氣、毒蛇猛獸經常出沒的荒蠻之地──金三角一帶,英勇的雲南健兒在惡劣的環境下,對共軍浴血奮戰,目的就是為了「待從頭收拾了舊山河,朝天闕」,一雪「建康之恥」(南京易幟)

然而孤軍在中緬邊界的反共鏖戰,並未如預期順利,因為他們面對的是狡黠的共產黨,眾所皆知共產黨乃是一「舶來黨」,蓋因其思想意識形態深受馬克思、列寧主義的影響,專門以階級鬥爭為基礎,對付國軍可謂無所不用其極,甚至將原屬我國領土的江心坡,拱手讓與緬甸政府,作為鎮壓孤軍的報酬。

此地區在地理上雖然無經濟地利價值,但一寸山河一寸血,乃是古聖先賢拋頭顱、灑烈血建立起來的家園,共產黨喪權辱國的行徑,由此可見一斑,最後孤軍在共黨及緬甸親共尼溫政權的夾攻下慘遭滑鐵盧。

    孤軍立足金三角,韜光養晦,準備反攻大陸的計畫雖然失敗了,但他們的血沒有白流,我深信在中華民國的國旗上將有他們血染的風采,他們的愛國風範將千古流芳,永垂丹青!

「醉臥沙場君莫笑,古來征戰幾人回?」,父親是反共鬥士的倖存者之一,孤苦伶仃的父親,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便旅居緬甸──那就是生我、育我、伴我走過七千多日的「故鄉」。

    英國的文學巨擘莎士比亞曾經說過:「誰會邪惡到不愛自己的國家呢?」這句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,道出了民族與國家休戚相關的真理,也鼓舞了若干中華兒女的愛國情操,身為一名炎黃子孫、華夏貴冑,難道不應該飲水思源嗎?

家父雖然身處異域,但無時無刻不惦念著自由祖國,只要有報效國家的機會,皆傾力襄助,不遺餘力。

依稀記得在我孩提時,家鄉的華人子弟都沒有學習華文的機會,父親暗忖:「鄉裡華童若長此以往,必為異族所同化矣!」遂決定興辦學校,振興中華文化,創校維艱,經過鄉人及父親的蓽路藍縷,翌年,一間明敞的學校終於竣工,父親為該校取名:「興華國中」, 並親任校長,華人子女才得以順利唸書,個個雀躍萬分,因此,當地華人稱父親為「段恩師」。

在父親準備退休之際,正是我國中將要畢業的前夕, 他欣聞祖國台灣國泰民安,日臻富強,內心頗為嚮往,本擬落葉歸根的他,曾幾何時,因年邁心有餘而力不足,面對魂縈夢繫的寶島祖國,只有「望洋興嘆」了!故他將指望寄託在家中瑰寶──我的身上。

    有一天,父親在家問我:「威兒,你國中畢業後,還想深造嗎?

「很想!」我欣然回答。

「孩子有志氣,」父親輕撫著我的頭,語重心長地說:「想當年,為父由於戎馬倥傯,未曾受過更高一層的教育,這是情非得已的事,現在你有如此優渥的條件,應善加把握,我希望你今年去參加僑委會來緬甸的聯招考試,若是金榜題名,就能負笈祖國,屆時去看看那裡的容貌,再以家書告訴我。」

「好的。孩兒決不辜負您的殷切期望!」望著父親滄桑的容顏,我禁不住噙著淚水,意志篤定地回答。

聽完我的話,父親默然頷首,須臾,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,這是我首次看到望之儼然,即之亦溫的父親莞爾一笑。

  皇天不負苦心人,經過一番寒徹骨,後來我考上了台灣的高職學校,名叫「台灣省立豐原高級商業職業學校」,台灣是華人社會的祖國,自由民主的「燈塔」,華人青年對此樂土莫不趨之若鶩,把能來此求學當作光宗耀祖之事。

當時來台灣讀書的人如過江之鯽,因為台灣政府對僑生有諸多照顧,基本上只要有路費,來台灣就不用擔心學費和生活費了。

父親為了讓我如願以償地回國唸書,竟將家中財物典質,湊了三十五萬緬幣(折合台幣二萬元),替我買了一本假護照和一張機票,就這樣我搭上了來台灣的飛機,民國八十四年九月二日,當飛機抵達中正機場下機的那一刻,我心裡想:「這雖然是我旅途的一小步,卻是我人生轉捩點的一大步!」。

事與願違。因為我們回國讀書,原以為自己會享有莫大的尊嚴,詎料,政府只把我們當做外國人,我們在工作和醫療上都不如外勞,不啻為「次弱勢族群」。

搖著歲月的風鈴,踏著陽光的節奏,在我不經意的時候,轉瞬之間十二年過去了,雖然一路走來跌跌撞撞,但畢竟在知識的道路上,採得幾莖花草;在真理山中,爬上幾個高峰腰。目前的我在環球技術學院攻讀環管研究所即將畢業。

邇來家母捎信來說:「吾兒知悉:汝父中風矣,其身體每況愈下,除了半身不遂、行動不便之外,視力亦有一點模糊……母手諭。」,讀到此,我歸心似箭,很想回緬甸探親一趟,但卻不能成行,因為我是持假護照來台灣讀書的,緬甸政府根本不承認我們的身分,回去只有被抓的一條路,而且自己的高學歷也將英雄無用武之地!我們成了無家可歸的國際人球,就像風中的落葉,水中的浮萍。

  幸而此時,菩薩心腸的劉姐(泰緬地區華裔難民權益促進會籌備處執行長)為我們伸張正義,登高一呼,終使政府聽見我們的吶喊,藉由法律賦予我們應享有的權益,因為依【入出國及移民法】第十六條第二項,我已經達到申請身分證的條件。

  盡管希望露出了一線曙光,但是每當夜深人靜時,想到父親的病情,我就心急如焚,潸然淚下,在晶瑩的淚光中,我彷彿又看到父親那難得一見的歡顏,鼓勵著我、也安慰著孤身在外12年的遊子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段威  2007/8/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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